中國父親(肆)

  她陷入了漫長的噩夢季。她在夢中,反反覆覆地回到上海,回到了莘莊她生活過的小樓,在夢裡她清晰地進門,打開鞋櫃換拖鞋,上樓梯。因為恥辱感太強烈,即使在夢裡,她也預知了故事腳本——樓上有別人,有別的女人在她家登堂入室。恥辱和被冒犯感使得她怒火中燒,她在夢中推開二樓臥室的門,推開莘莊創業園她丈夫公司的門,她衝進去,力大無窮地廝打,在夢裡砸東西,推倒手邊能砸的一切,在夢裡她始終是在和丈夫當面衝突,質問他……每一次她都被孩子搖醒。時間總是夜半,她睜開眼睛,看見穿著睡衣的姐妹倆,她們孱弱的胳膊互相摟抱著彼此,恐懼地站在她面前,彼此面面相覷,又一齊看向母親,審判地看著她。她空白的腦子裡猶如一個轉場錯位的劇場,需要一點點時間:窗外的新澤西州的路燈,不遠處的ShopRite的機器聲,半英里之外,78號高速路的車流的依稀轟鳴——這裡是美國,她在美國。她不在上海,或者說,她再也回不去上海了。這樣的現實感,似乎,比噩夢更加令她失落。

  孩子說,她每晚都在這樣發作,在夢中持續的嘶喊,用她們聽不懂的話持續地咒罵。因為習慣了她的夢魘,她們會老練地推醒她,還給她模仿,她在沈睡中掙扎的樣子:面容扭曲,高聲叫罵,她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罵什麼,她看起來,夢中正在下地獄。 她喃喃地說:那是因為,我回到了上海,幸好,這是一個噩夢……

  是的,即使是在夢中,依然是可怕的經歷,如果此時她還在上海,她的人生會是鬧劇。她經歷過那樣的煉獄,和一個不忠的丈夫生活,生活的每一天,都存在著觸礁的危險。即使只是家裡停電,她借用丈夫的蘋果手機的手電筒,去查看是不是跳閘了。就這樣短暫的兩分鐘,閃現在手機屏幕上的色情淫穢廣告,會刺激到她。到她離開大陸來到美國之前,婚姻的日常對話已經成了諷刺劇的台詞。她原本以為,這個號稱要成為中國愛迪生的丈夫,跟她辯解的話題是她到底能不能分清楚什麼是無機化學什麼是有機化學,而不是他永遠在跟她辯解:你看見的信息都是不真實的,那只是我無聊時的小號,我什麼都沒做——她一直被這樣的強辯說服,或者說,看似自我說服,自我麻痹。為什麼要把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企業家,一個致力於科學創業的納米專家,定義成一個熱衷網上四處撩騷的變態心理患者呢?為什麼要把一個好奇心強烈的水瓶座男子和網友的線下見面,定義成出軌和背叛婚姻呢?一個科技工作者的好奇除了科學,難道不可以是人群和人性嗎? 這個丈夫,明明是一個坐出租車都會跟司機交換電話號碼的話癆。一切的聚會的餐桌,最後都會變成他一個人的主場。 她為什麼要對他的行為如此偏執?如此較真?如此歇斯底里? 為什麼一定要把婚姻變成戰場?難道他們彼此在過往的人生中,傷人和自傷的慘烈程度還不夠嗎?

  她申請了去美國的簽證,臥室裡攤著新買的行李箱,打包去美國的行李。這是2014年冬季,溟正在過她3歲的人生,她在鄰街的社區內的托兒所裡,每天放學後的行程是去社區內的各家小花園裡巡視梅花,山茶,鳶尾花,薔薇花……社區裡花木蔥蘢,院牆邊長着行行的水杉樹,一幢一幢法式聯排小別墅門前和後院,是人家的小花園裡,被照顧得很好的花木。她會一直逛到暮色四合,天黑了才肯回到家。此時,她的父親也回到家了,這是他們父女相聚的快樂時光,他進門的時候,總是揚聲叫著女兒的名字,哪怕只是一個白天的時間,他也會表情驚喜地讚美溟:你又長高了,又長大啦!

Previous
Previous

中國父親(伍)

Next
Next

中國父親(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