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父親(叁)

  2019年的新年,丈夫沒有出現。同樣缺席的,是兩個女兒,溟和懿的生日。兩個女兒相差四歲,同一天出生。只是溟出生在大陸,懿出生在美東新澤西州,東西半球的時差造成了她們的生日相差一天。雖然是充滿波折非難的婚姻關係,但父親出現在女兒出生的產房,她們每一個生日。這一次,在父親的缺席中,兩個女兒在沮喪中渡過了各自的生日。

  對於丈夫的作法,在衝突之中直接消失,這也是她熟悉的。在國內的時候已經經歷了太多次,劇烈的矛盾中,衝突中,需要他出面的關鍵時候,他都會突然消失。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不回,夜不歸宿,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拋下衝突懸而未決,對於等說法的人,分分秒秒都是點燈熬油,這樣的對峙中,逐漸消耗她的錐心的痛苦,他的出軌和謊言所激起來的怒火,要質問他,要把道理講清楚,把底線劃分明白的志氣——消耗殆盡為止。這一次,當她提出離婚時,他又熟練地消失了。

  她託請了一個回鄉過年的友人,將自己放在上海家中的首飾盒帶過來。那些首飾不是名貴奢侈品,只是對她私人具有紀念意義的。她當初出國時,曾經將這些首飾盒交給丈夫託管,放在他私人的保險櫃裡。總之,過完農曆年回到美國,這個熟人在紐瓦克機場出關後,第一時間把這個“貴重私人物品”送到了她家門口,交到她手上,以示受人之託完滿交接。

  看見闊別三載的首飾盒,她心里一陣淒涼。女兒迅速圍上來,看看從上海帶來了什麼。打開盒子,那幾樣首飾都在,拿起一隻梅花手鐲,鐲子連著絲絨底墊一起被拿起,很明顯,這是被人動過了的。她的頭皮過電地被刺了一下,放下手,心里有一種本能的力量試圖阻止另一隻好奇的手,然而,溟和懿爭著搶著,將那隻梅花手鐲抓在手上,絲絨底墊一併抓起。盒子底部,赫然一張女人照片,黑白證件照,是年輕女子的模樣。她的眼前一黑,那股陳舊的聲帶撕裂滲血的疼痛感再次出現,血的腥味朝喉頭衝上來。

  沒有看清那张女人照片的五官——是她根本不敢,她沒有勇氣看,也是潔癖所致的嫌惡感。這是下作的,齷齪且毫無忌憚的,是面對面向她刷存在感:我在這裏,我可以打開你丈夫的保險櫃,我可以進入你家,我可以觸碰一切關於你的東西。這個首飾盒,是收在丈夫辦公室的私人保險櫃裡的,不是他日常親近的人,是根本接觸不到這個首飾盒的。

  她手指發抖,拿起手機對著攤開的桌面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丈夫。溟奪過手機,憤怒地用英文罵道:這是誰的照片?怎麼會出現在媽媽的首飾盒裡? 好噁心!( Whose picture  in Mom's jewelry box? Is this your girlfriend? It's so so so disgusting! )

  懿應聲答:對呀!

  懿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天生上顎異常,口吃嚴重,在她三歲的時候依然不開口說話,講話也講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鸚鵡學舌,無論姐姐說什麼,她都高聲附和一句:對呀!

  溟激烈地罵道:你是一個爸爸,你必須忠誠家,忠誠於妳的孩子!( You are my dad, you must be loyalty to your family, loyalty to your daughters. How dare you are not a good dad, be shame on you be shame on you.) 

  對呀! 懿繼續學舌。

  無恥!叛徒!你是叛徒!( Traitor! You are so disgusting! You are a traitor! ) 溟在signal上發出一條條激烈的語音,她的眼睛裡溢滿淚水。她是長女,是她父親在真正渴盼上天能賜給他一個孩子的時期,如願以償得到的女兒。溟和父親在一起生活過三年半,她對自己擁有父親的愛,是充滿底氣的。

  不能讓如此下作,惡毒,齷齪的事物,在她家,在孩子們面前多存在半秒!她打開電子灶的最高溫,用取熱菜的夾子,將那張照片夾起來,投到火上,將夾子扔到垃圾桶,取出首飾,將一概的首飾盒通通扔進垃圾桶。火苗迅速將那張噁心的照片燒成了一團黑灰。但在這段婚姻裡,這張照片的黑色灰燼,永遠不會被抹去。首飾盒底的這張照片,摧毀性远远大于2012年的手机聊天记录。燒掉後的黑灰弥漫,覆盖她的婚姻——是不洁的,秽亵的,充滿了羞辱的。如果她內心翻滾的情绪只可以提炼出一个字来表达,那就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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