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父親(陸)

  她給丈夫寫郵件,問道:你說了過半年離婚——現在可以去法庭起訴離婚了嗎?為什麼不去起訴?

  這樣充滿了屈辱,懲罰,羞恥的生活,令她成了一個粗暴的人。一個每天在寒風中騎車,奔波的人。她的人生中每個標籤,都詮釋著天涯飄零和不肯認輸的倔強。

  有一次,溟在FaceTime的視頻後,語氣難過地說。視頻裡的爸爸看起來是病了,染上了病毒。他躺在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裡,說話時沒有力氣,說話間,從嘴裏吐出不能下嚥的藥丸。溟的語氣,聽起來充滿了不忍,這也使得她感到心碎:這一家人,天各一方。男方選擇了他為名利奔波的辛苦疲憊中,他出軌,他公然通姦,他感染了病毒——她一律都幫不了他,也管不了他。而她和女兒,選擇了遠離紅色中國,在自由之地過著卑微無名的人生。看起來,這個婚姻就像兩座孤島,彼此水陸不通。然而,她已經失去了建立溝通的能力,也失去了誠意。和一個明知道他在出軌,在背叛婚姻又不肯離婚的男人,能準確的談什麼呢?是她被欺騙被辜負的情感,被耽誤的年華? 還是她的兩個孩子需要一個什麼樣的父親? 忠誠,愛,呵護——身為妻子的她,身為女兒的溟和懿,她們所需要的,是愛,溫暖的,包容的,噓寒問暖,知冷知熱的愛。而這個男人,她已經太熟悉他的暴怒,指責,推諉,已經在解決實際問題時,如老龜沈沒於大海那樣的消失無蹤。

  她知道,四目相對,交流彼此的心酸的時刻,也許會讓這個男人心軟,讓他有片刻意識到,自己是有妻女,有責任的。然而,一旦結束這個視頻,現實的慣性會立即與他無縫銜接,他會熟練地回到他背叛,出軌,謊話連篇的日常生活中去,躲避她的盤查,長時間的不回訊息,在吃飯時間,睡覺時間,不該沈默的時間漫長的沈默——這個男人是一個永遠沒有真話的人。感動和片刻的性靈覺醒,並不能使得他成為一個好丈夫。所以,談話在她看來,是無意義的。

  唯有沈默。沈默之中滋長的失敗,荒涼。

  在沈默之中,2020—2022,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疫情結束了。離婚依然沒有任何進展,

  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就像被關在一個水泥砌得結結實實的地下室裡,沒有光,沒有火,沒有任何回應,她們徒勞地拍打牆壁呼告——有人在傾聽你的呼告,但吝嗇於來給你開門,回答你的呼救。

  至少,這個父親,是能聽到孩子的求助的,

  而對於溟描繪的困境,她在學校裡的孤立。父親的回答是:誰讓你們去美國? 這是你們自作自受!

  溟說:我們在美國,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嗎?

  父親掛斷了電話。溟倔強地再次撥打,再次撥打,上百次的重新撥打。和這個父親的通話,其過程的艱難,猶如磕長頭的朝聖者,每一步都是朝著看不見的神磕頭,但電話繼續打下去,也許,也許他會接聽。這個過程,會訓練你的誠服,會讓你對電話接通時刻,備感珍惜,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因為這是一個隨時會離場,會掛電話的父親。討好他,取悅他,不要去指摘他。

  漸漸地,溟不再給他打電話了。對於一個在美國秩序裡生長的孩子,她習慣了每天放學時,繁華的馬路口,舉著牌子帶孩子們過馬路的領路人,對孩子們風雨無阻的守護。在她的常識裡,她理解不了,父親為什麼如此與眾不同,如此易怒?每一次在暴怒中,他都在強調自己,而把孩子們在美國的一切遭際,都歸咎為“誰讓你們去了美國?”而且,為什麼,每一次他不說再見就掛電話?

  她常常胸悶,乳腺劇烈疼痛。她沒有去醫院,也從來沒有想到去醫院。她不確定那是身體的警告,還是長年壓抑恐懼的化身。而且,她沒有能力面对真相:如果真是乳腺癌怎么办?如果她去医院体检,医生确认她患有乳腺癌,將她留在醫院,那怎么办?她的孩子怎麼辦?

  她常常夜半因為驚懼而不能入睡,或在淺睡中從夢中驚醒——如果自己的身體垮了,孩子们怎么办? 她在美國,參加過兩次葬禮,都是因為乳腺癌離世的中年女性,年齡和她相仿,身後留下未成年的孩子。每次參加葬禮,都是初秋,草木蕭瑟,葬禮之後的黃昏,會落雨,滿地飄零的落葉。這樣的場景,讓她走在回程中,充滿了物傷其類的悲涼:如果躺在墳墓裡的人是她自己,那該怎麼辦呢?葬禮上的孩子們,尚且還有父親可以依靠。她的孩子呢?如果她不在這人世了,這兩個女兒怎麼辦呢?能夠把孩子們送回給父親嗎?

  可以嗎?

  可能嗎?

  這個父親,他當年將才滿百天的溟,獨自留在公寓的地板上,這是一個宿命的縮影。如果她自己死了,兩個小女孩失去了母親,迫於法律或現實,他或者會接受這兩個小女孩,毫無疑問,他不會去愛,去同情她們的弱小,可憐她們的無助,年幼就失去母親的處境。作為一個絕頂自負,滿腦子只有自己功成名就這個目標的人。他不會真正投入心思去愛護這兩個孩子。他會把她們留在毫無保護,缺乏安全感的角落,任由她們自生自滅。​​尤其是,他是一個兩性關係混亂的男人,如果盤據在他身邊的女人,因為雌競,因為妒忌或者遷怒,因為他的看似誘惑的公司股份,孩子在法律上的繼承權,而對這兩個女孩做出任何傷害之舉——這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劇情,而他,根據她對他的了解: 他遇事會如海龜沈入大海,他不會管的,不會保護自己的孩子。如果這兩個小女孩有一天走在路上遇到了車禍,意外傷害。無論處於自保,對利益的維護,對真相的恐懼,這個父親會接受任何可以自洽的結論。

  本質上,他不在乎他人的死活。如果不需要演給別人看,演給這個世界看,他會像獨狼或獅子一樣,冷漠地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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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成(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