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拾玖)

  和妹妹這個女房東相處的那兩年,對於她的人生而言,長路漫漫,上下求索的時段。因為妹妹的貪財,分明地讓她懂得生命的悲哀。妹妹只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生命,那一輩子,她甚至比她死得還要早,那一生的她自己,過於在意她自己的遭際,悲喜哀樂,都託付給了冒襄這樣的捂不熱的石頭。妹妹那一生,猶如孤鳥,是無枝可依的。不知道她後來的轉生輪迴,又遭遇過什麼,是否能夠依靠過什麼,只是,這一生,她的市井,算計,都叫她懂得——她依然是沒有安全感的生命,又是她自己也無能照管的。為著這樣的慘淡,她分外地希冀,人生能有個解脫之道,猶如天地日月的承載萬物,即使她和妹妹不是血親,也能彼此受惠的。

  和妹妹分開,是她離開那個城市的時候。那時候,她已經是一名虔誠的修煉人了,因為在街道和居民樓密佈的社區,發放法輪功的傳單和資料,她的身影數次進入攝像頭範圍內。直覺告訴她,必須離開了,她在這個城市,已經被某種力量精確鎖定了,不再是一個隱身人了。房東接到通知,來收回房間鑰匙的時候,她的行李已經收拾裝箱了,只等著交割清楚。廚灶,衛浴和臥室,都擦得纖塵不染,窗簾通通拆下來,洗乾淨了,晾曬在陽台上。房東挑剔地拉開抽屜,檢查牆面磕碰,每一樣固定傢什,甚至去陽台上,看了一遍被風吹得半乾的麻布窗簾,這些細節幫她確認,這個好說話的房客,是非走不可的了。

  房東表達惜別的方式,是這樣:市場規定,退租都得提前兩個月打招呼的,你這樣突然退租,說走就走,我是沒辦法退給你押金的哦。

  「沒關係。你不想退,就不要退罷。」她笑笑,將鑰匙交還給房東。

  「什麼叫我不想退?是你們外地人不懂規矩。」妹妹挑起眉毛,打量她的臉,吵架的興趣突然轉移了:「哎呀你的皮膚怎麼這麼好了呀?你不是一向都斑斑點點,坑坑窪窪的嘛。」

  「我煉氣功的呀。」她笑一笑,將準備好的錄製了講法錄音和煉功音樂的隨身聽小錄音機,遞給她。「你慢慢聽錄音呀,要聽完哦。」

  房東隨手接過來,拿在手上仔細翻檢了一遍,仔細地放進自己的手袋裡,依然是那幅包包好,藏藏好的神情。「聽聽看就聽聽看,你說好,我終歸是信的。」

  她欣慰地看著她,如果最後一程是這樣的餽贈和接受,她和妹妹延綿兩世的緣份,總歸是善始善終的。

  她搭火車離開了那座城市,其實沒有規劃和方向,那幾年的日子,都是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再後來,她被逮捕入獄,罪名很大,煽動分裂國家罪。這些,似乎是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說的,在這條看似偏僻的人生選擇,她一路遇到的都是和自己相同抉擇的人們。

  她遇到過去的那個人,是在雲南的邊境線上,她們黃昏時找到邊境線的農田,那是約好的地點,只等著來接頭的人來到。那個人,和她一起等,因為事先就被告知,會有一個同門修煉人,也要逃離迫害,同樣選擇了這樣偷越國境線。只是沒有想到,會是他。他先到的,已經等在接頭的地點。挺拔的一個身影,一身黑衣,肩頭背著一個沈甸甸的雙肩包,黃昏的夕照撒在大地上,他站在光影裡,風吹得衣袖褲管,鼓起來的,飄飄欲仙的架勢,那人靜默地看著她走近,也不開口,靜默裡自有一種壓迫人的氣勢,催促她先開口,自我介紹的。她吶吶地說,「我就是,那個,同修給你介紹的那個人……」囁嚅著,說出姓名,籍貫,來歷,介紹人的具體細節。那人在心裡核對清楚了,卻冷冷地批評道:你就這樣一股腦兒都說出來了,萬一我是蹲點的惡警怎麼辦?你想過被你說出來的同修的性命安全嗎?

  她聞言,張口結舌地要反駁,卻開不得口,因為實在是句句在理,讓她反駁不得的。是在這樣似曾相識的懊惱心緒中,她認出了他那雙清澈卻冷淡的眼睛,還有,他整個人的氣場,就像一所做工精緻的大房子,關門閉戶,門前的草地上寫著生人勿近,請勿打擾的牌子。她笑起來,對於這個人來說,整個世界,都是生人,理應勿近。

  面前是亙古的山野,荒蠻生長的野芭蕉,影樹開著紅花,像野火在枝頭串,夕陽照著,要把山都點燃的架勢。她和那個人靜靜坐在田埂上,看著面前的光線幻化,逐漸恬靜,暮色轉黑。她想起來,前世逃難時,她跟著他一家人,在江邊等船的情形。似乎,他和她之間,一直是這樣,在顛沛的路途中偶遇的兩個人,前方是茫茫的大水,他們是等待渡船的人。而這一生,是茫茫的黑夜,黑黝黝的大山,沒有水和舟子,對岸也沒有漁火。這裡的黑夜是徹底的黑和蠻荒,是原始的刀耕火種,從來沒有被中原文明開化過的蠻荒。她心裡有一些感慨,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世世,她總是一個逃難的人,他也是。他們似乎都是守著一盅酒,一本書,就能安安靜靜過完一生的人,卻始終是驚魂不定,行蹤不定,下落不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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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有1990年代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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