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紅塵
作者:蕭茗
滾滾紅塵 (一)
13歲那年,我和媽媽坐火車去北京。到一站時上來一名男子,二十多歲,相貌平常,坐在我對面。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心中怦然一動。他周身散發著溫暖熟悉的氣息,但卻讓我一陣陣悲傷。我不敢看他,眼睛時時要湿。我覺得他也在注意我,我希望他注意我。下一站是阳泉,他起身下車。那時正值黃昏,夕陽下沉,暮靄蒸騰。但因為阳泉污染嚴重,那紅色來的沈重,還包裹著城市粗重生硬的剪影。我再也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只感覺他一點點的淹沒在紅褐色的煙塵中,無依無靠。
從小到大,我心中一直難以妥貼。四,五歲的時候,媽媽哄我睡午覺後就去上班了。我一覺醒來,媽媽已經不見了。下午的陽光和煦,照在枕邊。屋裡寂靜,我可以聽到遙遠的汽車喇叭聲。我想像著開汽車的人是甚麼樣的,外面的生活是甚麼樣的,但那個感覺完全陌生且令我畏懼。我歪在枕頭上默默流淚,心裡無以名狀的傷感,至今刻骨銘心。
剛上小學的時候,下課後我經常扒在學校大門的鐵欄杆上往外看。我不喜歡上學,我想回家,但是外面同樣陌生。有一陣子放學後,我喜歡甩下所有人自己獨自往家跑,那種周圍沒有一個人的感覺讓我安慰。我想,在潛意識中,我怕成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幸福的時候也有。小時候,我經常在毫無徵兆的時候忽然聯通一種極為欣慰美好的感覺。記得有一次是看到一塊手絹,上面是一條林蔭道,一位媽媽領著一個小孩走在上面。我好像一下就進入了那個場景,非常美好欣慰。很小很小的時候,看到爸爸在院子裡刷牙,我抬頭望著他,他身後是太陽,一種非常美好幸福的感覺也突然而至。現在想起來,那些也許就是對天國的記憶,因為它無以倫比的幸福,無以倫比的無憂無慮,我從來沒有在人間經歷過。
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性格孤僻自卑。在學校,我不敢和其他孩子玩,上課不發一言,聽課經常走神。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邊緣人。我們班的班長,跳皮筋選人,每次都選我,我覺得不可思議,心裡特別感謝她。
到小學4年級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對自己的定位和周圍人對我的印象不一樣。那時候班裏選生活委員。我們班上有個非常漂亮,長的像電影明星,學習成績頂尖的女孩,她想當。但是大家都把票投給了我,我非常驚訝。
到了小學五年級,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在異性眼中有吸引力。那時高年級的男生總注意我,和我主動說話。我心裡害怕,和自己的好朋友說了。結果,有一段時間,我們班的全體男生下學後主動送我回家。
上了初中,幾乎從第一天我就是男生注意的對象。那時,我們學校高二有位女生,長得像山口百惠,是學校的文藝部長,也是學校裡所有人注意的對象。幾週以後,我聽高年級的男生告訴我,他們投票選我是校花。整個中學,我都在這樣的氛圍裡度過。自行車車胎幾乎每天被放氣,因為某些男生要引起我注意。我媽是學校老師,學校校長告訴她,每天下學後,校門口都有一些男生在等我,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他們過來跟我搭訕,或者就是看看我。我媽很擔心,我爸很生氣。我內心緊張,更多的是虛榮心的滿足。
但是,當一個人凝視陽光中的塵埃,站在高台上眺望暮靄中城市的時候,我心中依然難以妥貼。男生們在我迷惘的時候出現,我則用他們的愛慕來轉移心中的落寞。我以為一直會如此。
滾滾紅塵 (二)
那天輪到我們小組值日。下午下課後,我提著垃圾桶,穿過熱鬧的操場去倒垃圾。一抬頭撞見一張漂亮的臉。濃眉大眼,眼睛閃亮,正笑盈盈的看著我。他也去倒垃圾。我心裡一驚,胡亂走過去,心砰砰直跳。之後的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他給我寫過一兩封信。用的是厚厚的,沒有格子的紙。字特別剛勁帥氣,根本不是10幾歲孩子的氣魄。
但我一直不記得我們說過話,後來他考到別的學校去了。再後來,隔了一兩個寒暑假,有一天我下學回家,推著自行車從車棚出來,一抬頭,在拐角處看到了一個身影。他笑盈盈的向我走來,站在我面前。我意識到他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男人,比我高出一頭多,1.85左右,健壯勻稱。我心中震驚,不知道說什麼。他說,我送你回家好嗎?我說,好。
再後來,我記得一起騎单车的時候,扭頭看到他的樣子,還是很不適應。他很好看,但不太愛說話。我們經常一起騎車走很長很長的路,也不太說話,就是彼此看一下,笑笑,覺得很幸福。河邊的蘆葦,遠方的橋,天邊的落日,這些讓我內心觸動的景色,現在有人一起分享,我覺得心裡安穩了些。
我媽終於知道了我有一個男朋友,並且告訴了我爸。我爸震怒,大罵我。那時,我心中也時時矛盾,覺得自己在做一件不對的事,再加上學業緊張,內心壓力極大,因此,好幾次和他分手。每次分手,他都同意。然後,每天上學我又都“碰巧”看到他。他會在某一個地點和我對面經過。看我一眼,也不說話。每次都是過一段時間後,我和他說,我們還是和好吧,他就又回到我身邊。
我們相戀了7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自己心裡經常感嘆:我真的能每天都思念一個人,思念這麼久啊!我家住四樓。我站在陽台上眺望城市另一邊,覺得那一半的城市都充滿柔情,因為他在另一邊。
但是,最後一次分手我們沒能再回來。是我變了。我忽然覺得這一切很沒有意思,再也不想見他。後來他媽媽給我打電話,說他去火車站等我好幾天,有沒有接到我。我心中惶恐不安,是我有意躲著他,沒有告訴他我回家的時間。再後來,他打電話給我,說我們分手吧。我說,好。我知道他那樣說只是為了自尊。他只說了那一次。
後來的這些年中,我經常夢到他,每次都心裡愧疚,怕見到他。我一直無法原諒自己。我知道人與人之間有緣分,曲終人散。不過在無常中,他讓我明白有一點自己可以決定。自始至終,他都用孩子的赤誠和男人的堅定對我。永遠原諒,永遠接納,只要我回頭,他就一定在那裡。
生命的誠意,這是太重要的一樣東西。當你真誠到能觸摸自己靈魂的時候,無論那是怎樣一種情感,它都必將昇華。
如今,我不知道他身在何方,過著怎樣的生活,但是我多希望他還保留著當年的誠意,不要因為我辜負了它,就把它拋棄。他不知道,多年以後,我依然獲益於此。在最黑暗的夜裡,我告訴自己,世上真的有這樣的誠意,它曾經給我溫暖和安全。而我也打算這樣對待自己和別人,用生命的誠意照亮回家的路。
謝謝你。
(寫給昨天的情人節)
讀後感:蕭茗的文章,文如其人。開篇時火車上的偶遇情節,深深打動我——在我們少年少時,心靈對這滾滾紅塵,充滿柔軟易感的觸覺。這令我記起,在兒時,夕陽下的長路,總會引發我上路遠走的激越心情,我曾經在路上收留過黃昏時無家可歸的人,那個在大地上遊蕩的瘋女人,在黃昏裡,我臆想著她是我的娘親,我跟隨她上路遠走,流浪到天涯……而我生來就知道,在時間的盡頭,有一個人在等我。在我得法修煉後,這種焦灼感和流落之感,就安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