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父親（壹）

　　說故事的人，說的都是過去的往事。讓我這個說書人，為你把時鐘撥回到過去，不遠，往回撥一點點吧。

　　2019年1月的美東，新澤西的一個靜謐小鎮，緊鄰ShopRite的一個社區內，公寓裡燈火橙黃，兩個幼小的孩子趴在地毯上開tea party，彩粉的小桌子，精緻的小茶壺和配套的小茶杯，來參加茶會的，是迪士尼家族的索菲亞公主一家子，從國王，公主，王子以及她們的寵物。茶會的主人，7歲的姐姐溟，3歲的妹妹懿。溟在向茶桌前圍坐的客人們，介紹各色茶名：這是花香茶，這是巫婆茶，這是恐龍茶……溟天生老成，她扮演的角色，總是擔待的口吻，彬彬有禮的用嫻熟英文說著客套話，她還要提防著懿一次次伸手，將杯盤通通推倒。懿還未滿3歲，她十分享受破壞的快感。而溟扮演的王后，總是脾氣溫柔，無限容忍的。當王后扶起茶桌，語氣和藹地開始說教時，懿咯咯咯笑著，再一次伸手將茶杯一一推倒。

　　家裏是特意收拾過的，客廳的地毯被吸塵器剛剛吸過，書架的書排列過，桌面和鏡子擦得明淨，廚房的灶台上，鑄鐵燉鍋正在翻滾著熱霧白氣。餐桌上擺著靜謐的餐具，虛席以待。這是2018年農曆年的最後一天，傳統新年就要來到了，年三十是闔家團聚，辭舊迎新的大日子。這個家，正在等待著家裏的男主人，孩子的父親歸來。

　　女主人呆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望著窗外，乏善可陳的冬夜，不遠處ShopRite的燈光，機器作業的電流聲和風扇的聲音，還有窗戶前，橫亙在空中的電線條，乾枯的樹枝。美東1月末的冷風呼嘯，聲聲入耳。女主人凝視著樹枝的顫抖，看似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和費心費力收拾出乾淨，體面的家相比，她整個人疲惫且虛弱。她花了兩三天的時間，繞過兩個不斷製造混亂的孩子，將家裏收拾出過年該有的樣子。而在這兩三天的時間裡，她幾乎沒有闔眼睡過覺，痛苦，羞恥令她無法闔眼，恥辱猶如一盆炭火，擱在她心臟下方，時時刻刻的熬煎，燎燒她的心，以及一切的感知神經。

　　她剛剛被一個來自上海的消息告知：她的丈夫，兩個女兒的父親，有了外遇。或者說，對比她這個遠居美國的妻子，丈夫的外遇更加和他朝夕相處，出雙入對，更能稱之為伴侶，因為這個出軌對象是他公司裡的文員，為了對峙和他這個公司創始人劍拔弩張的公司股東們，這個文員親信被他光速提拔成公司高管。這是一個最新的消息，然而，對於這個疲憊的妻子而言，這只是一個雷同的背叛裡，又多了一個雷同的紀錄。難道不正是疲於應對這樣的婚姻，她才會拖著年幼的孩子遠走海外的嗎？ 然而，雖然日光之下無新事，她還是被這樣的信息，所深深傷害。

　　痛苦令她無法入睡，她深更半夜地整理櫥櫃，擦廚房地板，不眠不休的每分每秒裡，她在腦海中設想著即將到來的丈夫，出現在家裡的情景。她該如何面對他，該如何相處？毫無意外，丈夫會以他滔滔雄辯的好口才，激烈地矢口否認他的任何婚外情。而她又該怎麼辦呢？按照常理，如果她沒有勇氣離婚，那麼，她就應該裝作被說服了，接受他的謊言解釋。

　　孩子們嘻笑得累了，結束了她們的茶會，去浴室洗漱。在爸爸應該來到的時間裡，他沒有出現，然而，孩子们已经学会了不去不合時宜的詢問，她們換好睡衣，在廚房門口張望了一眼木雕般的母親，默默地上床睡覺去了。這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一如她習慣了在謊言中選擇信任，孩子們也天生就習慣了母親喜怒無常的情緒——她是個不快樂的女人，當周圍沒有人時，她的臉像冬天的夜晚一樣沉寂，黯淡，毫無生機。在這樣的氛圍裡，姐妹倆很默契地彼此照顧，按照她們的日常規律，生活起居，儘量不麻煩母親。

　　孩子們睡著了。 母親坐在餐桌邊計算，此時，丈夫的飛機在紐瓦克機場落地的程序，機場距離這個家，車程20分鐘。她連出關的排隊，等出租車的時間，全都算成了門鈴遲遲沒有響起的理由——-就這樣，她坐在廚房裡，守著燉湯的鐵鍋，坐了整整一夜。丈夫沒有出現。翌日清晨，當起床的孩子撥通父親的電話，詢問道：爸爸你在哪兒？事實是，這個男人根本沒有從上海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