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ㆍ閑讀書

  寓所的露台外,是梧桐山。草木蔥蘢,山坡上有陡峭的山壁開著一坡燦爛的花,金黃的雛菊,藍色小喇叭花,每一天清晨,拉開窗簾,第一眼便看見那面山璧。花朵在風裡,在我的視野裡搖曳。離開北方搬到嶺南的那幾年,我都讀些什麼書?斯坦貝克,索爾貝婁,《光榮與夢想》,《憂鬱的熱帶》,哈耶克,楊爭光,格非,杜魯門ㆍ卡波特,蘇桑ㆍ桑塔格 ,多麗絲ㆍ萊辛,《又來了,愛情》……

  冬天,嶺南淡淡的水印一般的陽光灑在山坡上,每個下午,我坐在露天上讀書。讀梁實秋先生——讀他的莎士比亞譯作,雅捨情書。情書裡的他在美國西雅圖,愛人在台北,他在信上殷切地問候著台北的書架,房間的插花,報告為愛人買的襪子和粉底。身為女子,讀這樣柔情蜜意的書信,常令我心旌神蕩,神魂顛倒。一天,回頭讀到一段:「第一次醉是在六歲的時候,侍先君飯於致美齋樓上雅座,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葉樹,隨時簌簌作響。連喝幾盅之後,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聲不響地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勺高湯,潑在他的一截兩截衫上。隨後我就倒在旁邊的一張小木炕上呼呼大睡,」

  頓時, 那一種時光的滄桑,何止愴然二字?字紙之間,我看著那個人,走過了他的一生。山谷裡夕光遍野、草木沈鬱的時刻,會有一種遲慢的憂傷,或者閱讀帶來的心滿意足,緩緩地圍繞著我。我將書覆蓋在臉上,有一種鼻酸的淚意,輕輕地瀰漫。然而,亦不是傷慟。

  博爾赫斯這樣寫:「我想像天堂,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 那種清澈、明亮的燈光,那種沉迷、酣暢的閱讀。還有什麼比圖書館更令愛書人陶醉、沉迷、心甘情願地流連忘返呢?什麼書都能操在手上翻一翻,隨便一本書,找到一行吸引人的字,便順勢找到一個座位,一把椅子,心滿意足地坐下,讀完它。我喜歡圖書館,它是一個現實和夢幻,虛無和真實,理想和逃避之間的媒介物,一個中間站,一個起點或者終結點。有人從這裡出發,有人將此視為靈魂的歸所。有兩年時間,我常常去一個圖書館讀書,在那裡,我讀到了田曉菲的《留白》、《秋水堂論金瓶梅》。這些文字裡,有如山如河、委委沱沱的情懷。我帶了一個漂亮的筆記本去圖書館,一字一句抄寫田曉菲的文字。常常呆到閉館。五月,嶺南的影樹開花。它有一個英文名「flame of  forest  」,燃燒的森林。張愛玲的小說裡寫到它,在香港的山頭,開起花來像野火花在枝頭劈劈啪啪的燒。我常去的圖書館的一片草地外,有幾棵漂亮的影樹。我在圖書館讀書,累了,便信步走出來,繞著校園轉一轉,末了,總是停留在那幾棵影樹下,看那滿樹的花,紅紅爍爍,映襯得五月的林木,格外碧沉沉。五月的空氣充滿了雨意,遠遠近近的樹林,魚木、桃金娘、鐵刀木、火焰木、秋楓、荔枝樹……深綠的陰翳,被雨水浸滿身世重埋、層巒疊嶂的命運感。那樣的陰翳裡,影樹開著紅彤彤的花,被雨水澆得更旺的野火花。我在樹下轉一會兒,沿著小徑兜迴圖書館。 一回,讀到一本美國人寫的末代皇帝溥儀的傳記。滄海桑田事,不外是為了佐證這個可憐的滿族人為了活下去,在變幻莫測的時代裡,可以不顧惜身份,做出任何的妥協和放棄。書中寫到一個細節,這個滿洲裡皇帝,1945年被蘇聯紅軍俘獲的地點——是他的祖先愛新覺羅努爾哈赤起兵進關的龍興之地。馬背上驍勇善戰的英雄,一個朝代的時間過去,他的後裔文弱、乖戾、貪生怕死,被俘時,黯然向異族官兵交出一隻鑲滿寶石的手槍。一代王朝在同一個地點興起和落幕。這樣的細節,就是天意吧。冥冥之中,天意弄人。我讀到此,悲情莫名,急步走出圖書館,在晚風燈火裡,徘徊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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