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百年同是夢,長年何異少何為(肆)

  讓我們回到元稹和白居易的故事最初開始的地方。元稹和白居易在長安城初相識時,二人都是參加朝廷科考的年輕書生。作於貞元十八年(西元802年)的《秋雨中贈元九》「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莫怪獨吟秋思苦,比君較近二毛年。」是白居易寫給初相識的元稹的詩,也許,是他們一生唱和的第一首詩,相當於定場詩。

  這首寫於黃昏秋雨時的詩,口吻親切,情意真摯,對元稹這位初相識的小年兄,白兄滿腔的期許裡,還有羞澀和一點點忐忑。詩言志,詩言情嘛。

  白兄的詩是這樣說得:長安的滿城繁華,在此時的黃昏雨中,光線一點點黯澹。我心裡的滿腔寂寞,彷彿滿庭風雨,打落濕淋淋的紅葉青苔,這樣的時刻,如生命底色裡的淒涼,虛無,無可排遣,無可奈何,這樣的時候,我想到了你。此時,24歲的元稹,面貌俊美,人如芝蘭玉樹,玉樹臨風的姿態,自動浮現在白兄的腦海裡。於是,油然見拙的白兄,語氣訕訕地道,哎,你可別怪我黃昏獨自吟詩,我呀,比你空長好幾歲,世間的風霜已經深深地淹沒了我,尤其是我已然兩鬢斑白,和你的意氣風發,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也。

  白居易年長元稹七歲,唐代宗大歷七年春,生於河南鄭州,嘿嘿,這鄭州,可是元稹的故鄉。但元稹自己,是出生於長安的。元稹的先祖是拓跋氏,有據可查的先祖,是五代十國時的魏昭成皇帝。他的祖宅在長安城靖安裡,是隋代時的皇帝賜給當時的兵部尚書元岩的府邸。在朝代更替中,元家一直是在朝為官的,在元稹父親元寬這裡,是皇族舒王府中的長史,叔父元宵,是為侍御史。元家雖然是世家,但到元寬這一支,家產和官階相匹配,所以並沒有顯赫的家業和田產,一如日後的元稹給子姪寫到的——家無樵蘇,遺有清白。

  而元稹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和叔叔在同一年裡離世。家裡失去了主君,又加上戰亂,皇帝都曾經被迫兩次離開長安城,於是,元稹的母親鄭夫人,便帶著元稹姐弟四人,回到娘家鳳翔,依靠舅族家生活。鄭夫人是一位極具傳統婦德教養的女性,元稹最初發蒙的學業,便是母親親自授課的。就這樣,孤兒寡母依附於舅舅家,渡過了最艱難的那些年。直到元稹十五歲時,上京參加明經科考,才又回到了闊別許久的長安城,靖安裡元家舊宅。   

  話說,唐朝的科舉考試,分為明經科和進士科。十五歲的元稹在明經科考應試中,得到天下第一的榮耀成績,那麼,何謂「明經」呢?即諳熟聖賢之經典,如《禮記》,《春秋左氏》是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是為中經;《周易》,《尚書》,《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是為小經。讀書人考試明經科,考的就是一個博聞強記,對經書背誦如流的程度,越是琅琅上口,如典籍歷歷在目,背得流利到爛熟於心,自然是越背越勇,考試通關的等級越高。最初等級的通關,便是通二經者,一大經一小經,意思是《禮記》或《左傳》來一部,再從周易尚書春秋中挑一部;當然,背出兩部中經,如《毛詩》《周禮》,這也能通關。第二關,則是通三經者,要大經,中經,小經各能背誦一部;通五經呢,那就要求所有的大經都爛熟於心,同時呢,《孝經》,《論語》,《老子》,並須兼習。好吧,這就是大唐的科舉考試,傳說中最容易通關升級的明經科考。

  而貞元八年時,來自鳳翔的布衣少年元稹,在明經考場上一口氣通關,背完五部大經,得了那一榜的「天下第一名」的成績,成為狀元郎。想一想那樣的情景,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年郎,身姿儒雅筆挺,神清氣朗,在考場上毫不怯場,面對主考官,數經誦典,琅琅上口,娓娓道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一口氣將五經都背了下來。那一番聰慧與敏捷,加上少年書生的風采,定然是十分動人的。就這樣,在德宗貞元八年,明經科考場上,元稹一舉折桂,成為少年狀元郎。

  而此時的白居易,雖然少有詩名,他少年時的習作,「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方侵古道,情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慼慼滿別情。」便是成詩於這樣顛沛時期。據說,公元787年,德宗貞元3年,年僅15歲的白居易拜訪名士顧況。顧況這個人是出了名的高傲,初見白居易遞進來的片子時,就拿居易這個名字開玩笑,長安米貴,居亦不易。及至看到他的詩篇,油然讚美道:能寫出這樣的詩篇,身負這樣的才華,長安也住得,安居樂業是容易的。有這樣的名士背書,白居易本應早早的在長安成名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就在元稹勤勤懇懇寒窗苦讀時,白居易在江蘇徐州,一個叫符離的地方,進行漫長的蟄伏,不科考也不出遠門,形同隱士的生活。這一蟄伏,就直到他三十歲。其中隱情,咱們後頭慢慢說,我心愛的白居易,可是天下第一癡傻之人,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年華,全真心實意拋擲進去,做一個癡傻之人。

  當然了,中了狀元的少年元稹,是不可能只滿足於一場明經中第的,從前科考場上有句俗話「三十老明經五十新進士」,說明明經登科者地位遠不如進士登科。為啥呀,有本質的區別。明經科考,考的便是一個博聞強記,而進士科考則要辭賦策問,樣樣要考,進士科考是為國家選拔行政官員,考試過程一路經過帖經、墨義、策問、詩賦等試題項目,將畢生所學當堂呈現,考生除了當場寫文作賦,還需要經過現場問答,考官和皇帝陛下會現場出題策問治國問題,策問內容會涉及時下的民生,軍事,社會問題等等,要求考生當場朗朗答出應對之策。這便不是明經科考上的記憶力好,口若懸河如數背下來便可以應對的,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考的是綜合能力。

  而這一路上,天資聰穎,志向高遠的元稹便勇往直前,在進士科考中,考了又考,一路折桂,直到貞元十九年,西曆803年,二十四歲的元稹,與三十一歲的白居易,同時出現在一場中書選拔的進士科考——判拔萃科。這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逢,是兩顆最相似的心靈,在人海裡歷經流散,終於相遇。

  而在貞元十六年裡,白居易在中書門下試性習相近遠賦,第一次科考中第時,曾經得意地寫下「慈恩塔下提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詩篇。只是,時隔兩年,三十一歲的他遇見彼時二十四歲的元稹,他的驕傲不翼而飛,他訕訕地說著:莫怪獨吟秋思苦,比君較近二毛年。

  元稹呢,回贈了一首《酬樂天秋興見贈》:「勸君休作悲秋賦,白髮如星也任垂。畢竟百年同是夢,長年何異少何為。

  這首詩,情懷空明灑脫,一如江湖散人,這全然不似一個長安城求取功名的士子所作,而是一個孤舟之中的漁翁,一個林泉之間的隱士,一個出世的遠人。「畢竟百年同是夢,長年何異少何為。」——不只是滿足了白居易心懷的期待,更給予了他莫大的驚喜。這句詩是他們一生情意的奠基石。這首酬答詩,並不是流於泛泛的官場中人的花樣措辭,不是對富貴和榮華的頌歌,也不是文人最擅長的,面對紅葉青苔秋雨天的油然愁緒,元稹感嘆的是生命的本質——年長年輕,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我們都是要死的,生命是一場大夢,而此時,你和我,我們正在夢的途中。這是一句心語,好似突兀的夢囈,流露的是一個人的內心最真實。這,便是風華正茂的元稹,所懷有的心性。這也是元稹這個人的多面性,豐富和迷人之處。如果不是生命裡遇到白居易,元稹甚至不是一個要寫詩的人,他沒那麼天性對詩詞韻律敏感,不像白居易,人家還抱在保姆手上,還不會走路呢,還是個咿呀學語的嬰孩,人家就能指著屏風上的之乎者也,讀出來了。白居易天生就為了詩歌而生,而元稹不是,他後來的自供裡說,他九歲十歲才初識音律之美,人家白兄長在九歲,早就寫出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樣的千古名句,頂著神童的光環,謙虛地活著。然而,元小弟的不凡在於,他的應答詩是,畢竟百年同是夢——這一句詩就是境界,就是他的鋒銳,進取,不肯後退的個性背後,卻又是這樣通透的大徹大悟,還沒出發,就看到了終點。還在一日看遍長安花的狀元郎的榮光裡,就看到了黃土荒塚,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他在長安城裡的秋雨裡,感慨得,比白兄長更加曠遠。白兄長感慨自己的頭髮白了,元稹感慨的是,天下所有的青絲都會變成白髮,不必介懷。這樣的灑脫和曠遠,是不是更勝白兄一籌?所以,誰真正懂元稹?誰能定義元稹?這也是滿長安的同科年兄,白居易pick了元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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