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曾似元稹,被命運執鞭追打?(壹)

  在2023年这个初冬,我想要和朋友們一起談的,是「元白唱和天下聞」的這一對心神相交,魂夢互相縈繞的知己,唐代大詩人元稹,白居易一生的動人故事,後世千年,世間再無人超越過這樣的相知相惜。

  大唐元和5年,也就是西曆810年,距今大約1200年。陝西境內一處驛站,位於今天的陝西華陰縣敷水驛。

  春天,沿途綠樹良田,大路朝天通往長安城。有一位外放公幹的監察御使,奉命回京。這一路風塵僕僕,到了驛站下馬,投宿。而就在敷水驛驛站,這個夜晚,年輕的御使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說是飛來吧,我們站在歷史的終點回望,年輕的監察御史似乎無論如何都逃不掉這場橫禍,它看起來是一定要發生的,也許要發生在前天,或大前天,但今晚,他必須發生!因為,明天,趕路的人就望得見長安的巍峨城闕了,也就沒有驛站了。

  天已全黑。唐朝的黑夜,是徹徹底底,結結實實的黑夜。驛站唯有屋外的燈籠被夜風吹起,鐵馬叮噹作響,連日趕路的御使大人在驛站內沐浴梳洗,在床上放平了自己顛沛了一天的身體,已朦朧入睡。此時,黑夜裡傳來馬蹄的喧嘩,燈籠火把,車馬人聲,漸漸的近了,看得見馬車和燈籠上都帶著宮禁字樣,這是一群同樣投宿驛站的內侍太監。咱們記憶裡的,白居易的《賣炭翁》「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說的就是內侍太監的范兒。而這群太監的到來,使得敷水驛,元和5年,成為史書上的一頁,情節難描難畫,思想感情令人極其難為情,而歷史一路上來下去,又都繞不過這難為情的一頁。

  話說內侍太監們來到驛站,幾句交涉,聽說VIP大房已經被另一位出公差的給用了,就要求驛站的小吏,去通知下榻的客人,不管你是who,麻利的,讓出這間VIP大房,讓宮裡的內侍大人們住著。而彼時已經睡下的御使,被驛站的小吏叫醒,要求騰出房間——以元稹的鋒銳個性,尤其身為監察御使的職業操守,他當然不可能為一群太監讓房,於是,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絕。而這撥太監,閹黨一族,為首的一個人,也是史書上大名鼎鼎的公公——仇士良。把持三朝朝政,歷經了幾輩李唐皇帝。此人最大的手筆,是在大和九年,西曆公元835年的甘露之變,挾持文宗皇帝,殺死當朝宰相朝臣,而且,一連幾天的滿街捕殺,到末了,上朝都湊不齊百官,你就說說這個公公的隻手遮天的大手筆吧,側面呢,也反映了晚唐的末世氣象,一個公公手上權力能囂張到這個份上,離改朝換代畫句號的終點站也就近了,更近了。

  當然了,這一晚的仇士良,作為位高權重的內侍大太監,驅趕大房的房客這樣的小事,還用不著他去上陣動手。讓大房的要求被已經躺平的元稹拒絕後,歷史上最讓人驚駭的一幕發生了,中官中的其中一個死太監劉士元,他握著馬鞭闖進來,一腳踹開大房的房門,架勢全然不是一個公公,而是一個屠夫。元稹一介書生,幾時見過這等惡形惡狀的公公?他本能地跳下床,腳上只穿著襪子,急步避讓到房中的柱子後,劉太監追上前,手執馬鞭揮上來,打到了元稹的臉。這還不解氣,他高呼怒罵,向左右索要弓箭,揚言要當場射殺這位不給他住大房的年輕御使。誠如元稹的好基友,時任御前諫官的白居易,在給憲宗皇帝的奏本之中,對這一情景的陳述是「劉士元蹋破驛門,奪將鞍馬,仍索弓箭,嚇辱朝官,承前已來,未有此事。

  而這一索房事件,並不是偶發的。這群太監,趕上同一個驛站,一定要元稹騰出VIP大房,就是為了找碴來的。《舊唐書》對此的隱晦暗示,是說元稹這趟身為監察御使,代表朝廷到川蜀視察官體民情,一系列彈劾追查,連剛剛入土的東川節度使,生前違背朝廷稅賦制度,在當地橫徵暴斂,以平亂的名義侵佔民間財產,強佔吏民田宅為一己私產,好人家兒女充作奴婢等等,這是一個多少年的積習。(看看,打黑充公這個勾當,不是今天的新發明)。相信元稹不會是第一個知情者,然而,他是唯一一個改變了這種局面,為民申冤的人。

  元稹將這纍纍罪行寫成奏章上報朝廷,再換句話,你要是去看元稹寫的奏章,你一定遇到了大唐數學最好的詩人,涉及的錢糧布疋,萬斤千兩,人口田畝,數字給你羅列的明明白白,毫釐不爽。

  換句話話說,元稹做監察使做得太投入,行事已經令太多人心裡不爽了,觸怒多方勢力對他的虎視眈眈,於是,朝廷下令召回他。而臨近長安,投宿敷水驛的這一晚,宦官劉士元的舉動,看起來十足刻意,就是得罪各方勢力的後果,換成咱們今天的話說,存了心的破你的臉面,掃你的尊嚴,你不是執法剛正不阿嗎?把你臉朝地按在地上摩擦,so what?

  而這侮辱被鞭打的御使元稹,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和來歷呢?元稹是大唐科考皇榜上,最年輕的狀元(之一),十五歲中明經狀元,二十五歲榮登中書拔萃科考的進士狀元。再者,元稹是唐詩裡的詩人元稹,在剛剛過去的半年前,元和四年秋天,他恩愛的妻子韋從病逝,悲傷的元稹寫下了名垂千古的悼亡詩《遷悲懷》: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然而,這些才情,兩榜狀元的高光時刻,這些悲情的青年喪妻的傷痛和淚透紙背的詩作,在元和五年春季的敷水驛,並沒有神馬用,他只是一個被死太監掄著馬鞭追著打,天下第一狼狽,第一難堪的傢夥。

  而這一幕在我看來,不僅僅是有辱斯文,更是大唐的末世景象。而為什麼,我會獨獨攫取敷水驛,元稹受辱的這一幕,在這裡分享給朋友們。因為,元稹對我來說,是一個很親很親的親人。他是我摯愛的大詩人白居易的好基友。還因為,元稹,他就是這樣一個滿懷抱負,又不知進退的悲情人物,這樣的不知進退,格外的,讓我們從他的身上,看見我們自己的不知死活,不懂退讓,不識時務。讀他的命運,就格外的讓人嘆息。唐史對他的評價是「性情鋒銳,見事生風」,換成我們現在的話,元稹這個人超級sharp,大志向大才幹不安分不老實,這樣的人才,若是在大唐開國,貞觀年間,元稹一定是治世的良材,朝廷的宰輔丞相,肱骨之臣。然而,他生在晚唐,一生之中,仕途起落,見證的都是大唐帝國的倒行逆施,地方上藩鎮割據,朝廷裡太監主政的亂象。他親身經歷了大唐如一艘巨輪,從水面慢慢沈沒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元稹的赤子之心,熱血熱心腸報效社稷的那一番抱負,鋒銳又不知退讓,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個性,就顯得,格外的悲涼,格外的,讓人難過。他始終都是不合時宜,又不知退讓的,始終,都是那個在敷水驛被太監掄著鞭子追打的人,而我對元和5年的那個夜晚如此揪心,那是因為,命運就像一個掄著鞭子壞心腸的死太監,猝不及防裡踹破房門,而我們誰又不曾被鞭子擊中顏面呢?我們生之為人,平日裡對於自己的身份體面,人生價值,理想信念等一概的堅持,就像能中狀元能為清官能寫詩文的元稹一樣——並沒有神馬用,就像他十年寒窗苦讀,少年狀元一舉成名,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都是路邊指引他通往敷水驛的路標牌。我們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做人,就是為了趕到我們各自命數劇本裡的敷水驛,被命運這個太監鞭打一番,羞辱一番。而這種無法逃避的受辱,又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而當眾承受這樣的羞辱,臉丟了,心碎了又還得打起精神接著應付這人生,對自己已經心碎的心靈進行安撫,解釋通順這樣的受辱,在生命能量被消耗被損毀的路途之中,經過了敷水驛,我們還得把前方的路走下去。我想,這樣的生命情節,這樣的心碎羞辱體驗,從元稹到你我,我們都不陌生,都很熟悉,熟悉到心領神會,痛徹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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